没有星星的夜空（第三集）

Joseph

（前一期因厌烦系统越来越大而重装macOS，备份素材的时候不小心只备份了一个早期的版本，而将一个Autosaved版本给一并格丢了，心烦意乱就没能继续写这个故事，今天将早期素材改为Pages格式存储，省的频繁崩溃而产生一系列Autosaved版本。）

虽然是忙的要死要活的，我仍然坚持着按时读书。

“按时”这两个字最重要，甚至比任何具体操作的过程都重要。一件事如果我不能做成习惯，那么绝大部分就只能是随波逐流而渐渐暗淡无光，消逝于我思考的角落而被各种奇异的神经末梢给彻底遗弃。

很多事在我这种人来说就是这样，有时候哪怕是已经因为思考一个具体的项目事务而拖过了半夜，那么临睡前也要强打着精神读那么三五页纸书的内容。直白点儿说，就是逼迫自己养成一个习惯。

另外可用的时间就是上下班的地铁上，这种时间相对来说更加紧凑，惟一的缺点就是安全问题。我读书的投入感会很强烈，无论是中文还是英文的，通常都要沉浸在其中形成同步思考。这导致大多数情况下我会完全忽视自己周边的情况，被急刹甩出去或者是被迎面疾跑的人撞到的情况经常发生，甚至是自己撞在了并不运动的地铁站里的柱子、栏杆上面。也因此丢过东西，现在的小偷最愿意下手的就是手机，所以我已经尽量在使用比较安全的手机，并且尽量是贴着自己放在容易感觉到的地方。至少最近两年还没有丢过手机，只是难免还是忘记过自己跟公司的合同和一个皮包、一双手套。老实说，我并不清楚是被人顺走的还是自己遗落的，但是结局没有差别，都是已经失去了，无法追回。

我家到公司的距离大概需要在地铁上呆两段，第一段十五分钟，换乘段大约步行十五分钟，然后再在地铁上将近半小时就到了。进、出站口那一段一般是没办法阅读的，只好忽略。

临睡前一般是读一些哲学类或者历史类的书籍，有很多都是自己长期反复阅读过的，临时想起了某一句或者某个场景、某种情绪就到书房去抽取来饶有兴致的看上一段。

地铁上大多数读的就是一些通俗读物，有一些像《银河英雄传说》、《龙枪》、《天行健》、《模仿犯》、《三体》这样的也比较喜欢，相对于自己喜爱的读物来说，这种浓浓的消遣感会抵消一些极致思考带来的浑沌感。这类书如果没有特别的原因我只是去Kindle商店购买或者暂时没有合法电子版的就去网上搜集一些，有时候虽然也难免会觉得定价奇异的高，但是想想作者需要花那么长时间去写或者敲那么多俗套情节也够厌烦的，算是“没有功劳也有苦劳”罢。

到公司就趁着还没有脱离快读的轻松感开始处理自己下午可能积压的电子邮件。处理差不多的时候就开始在工作日记上大致设计一些最近构思但仍然不太明晰的工作目标和流程，有时候也只是把此前的会议纪要再看看，尤其是大家讨论中引起我注意到一些启发点，当时就忍不住用红笔勾出来的部分，理一理思路看看是不是已经有了什么可以“串并”的或是“简化”的理由。很多时候都给脑子放假，由着它去随意处理这些看起来纷乱的事情。可能这是一天里最惬意的时间，常常是七点五十到八点五十这一段，之后随着组员到位、随着临时工作到位，人就渐渐机械运转起来。除非，——除非偷懒去喝星巴克。
喝咖啡，其实并非一定要到店里去。但是去店里喝咖啡最大的好处就是暂时离开自己的工作间和工作氛围。所以，尽管公司配置了咖啡机，仍然会看到财务那帮小女孩儿偶尔去星巴克坐坐。

我只是远远看着她们戏笑却不上前，有哪位面熟的同事愿意跟我挥挥手的话我就回个微笑。

Kyra是经常跟这些女孩儿在一处厮混的，另外一个常喝咖啡的女孩儿就是采办的Amanda。我知道，这是一群外企来公司发展的人，她们的很多工作习惯都依旧保持着原来在外企时代的烙印。也因为这种烙印感，她们通常会对我比对那些从国企直接出来的同事更加友好些。从文化学的角度来说，这是一个tribalism的小范围传承，也叫做亚文化圈子。

Kyra自己其实并没有什么外企经验，但是她似乎对外企文化反而有一种极致的追求感，这种发自内心的仰视感马上就让她融入了来自“普华永道”、“埃克森美孚”等等体系的OL们的氛围，而也是她的出现加重了她们这个小圈子的那种亚文化里的排他气氛。

其实原来公司里的HR是有几个从外资企业跳过来的，但是自从马C——现在有些小孩儿在私下给马耀东跟CEO结合起来的简称——来了以后受不了气而集体辞职过一批，Kyra现在手下只有两个半人，一个是薪酬、待遇、保险，一个是招聘、离职加培训，还有一个是行政部的前台兼职给她做考勤、出差、外派、休假统计以及分发工作用品这些杂项的事儿。用Kyra的话来说，她是一个没有经理头衔儿却干着副总经理工作的娘子军头目。“要命的是，一个有男朋友的都没有！”她曾经开玩笑说，“女孩儿绝对不要做人力资源！”

其实，财务也是性别的重灾区，我们这个小公司大概有七八个财务，一般情况下我能看到的——除了CFO——就只有一个男孩儿跟着一群姑娘们在忙活，曾经有一段时间据说是有两个男孩儿，都没干很久。当然，公司的CFO，或者说是“财务总监”，（这两个职位其实是有区别的，只是在我们这儿怎么说都没有啥不一样）也没有真的干满过八个月的，财务部里边的人当然也是走马灯一样在轮换着。换届换到什么程度？有时候研究院和勘探开发部这边的同事都不记得发票到底是给的谁，而财务那边好像也总是熟悉业务的人接手，从未因为换人就耽误了太多工作流程。

跟Kyra熟起来的关系，也渐渐认识了几个财务的女孩儿，都说这个公司的财务系统不健全，工作压力特别特别大，而且听她们抱怨的情况还有一个最令我吃惊的：她们虽然在那些高端大气上档次的五百强里拼杀过一两个来回，但是其实收入跟研究院这边的土老帽儿们比起来着实微薄。有个女孩儿说着说着就掉下泪来，有时候赶上几天连着加班，一天从早忙到晚，甚至连顿饭都得挤着、轮着吃，就是有男朋友，那男朋友也厌烦了、跑路了。

没人跟我太外说这样的话题，因为大多数人从我入职的简历里获得的资料是我已婚且有一子。对我家庭的情况，我多半的说法就是“都在老家，自己租房”。

租金也有人关注，我其实也不知道，就说是西北边上一个两居室，面积也没多大，倒是离地铁很近。年租的，就说，已经一下子付了一年，然后就把物业取暖这些翻着倍的报个数。她们倒是觉得小区挺便宜的，随手网上查了，也说是我这样年租很合适，比押一付三那种要便宜不少。后来我就改说房东涨价，把房贷砍一半当作房租来报了。

房租这种事情，公司里的年轻同事之间讨论最多，所以不仅仅是她们财务这边的话题，也是我们研究院那边的话题，可以说是仅次于网购和八卦。而对于这两个方面，他们多半觉得我的年纪已经越过了接受新事物的极限，倒是很少跟我唠叨。跟大多数用JD或者Tmall的人群不同，我更多选择Amazon，因为我喜欢那种“货到付款，不满意直接拒收”的承诺。价钱并不是我最关注的事情，服务质量和购物感受反而是我比较在意的。这一点，跟他们年纪差不多的Yoyo在想法上倒是离我更近一些。

也许不是年纪，而是消费取向的问题。我这么猜过，也没有跟别人去论证，反正也没啥必要。

Joseph

偶尔，叫上建军或者城俊陪我一起在星巴克耗个二十分钟，是常态。越是工作紧张的让人觉得脸皮开始发烫，我越是喜欢这样。

免费咖啡和免费烧烤的消耗其实还是不小的，但是带给组员们很多复杂的共患难和共享乐的感受。就从这一点上来说，很值得。没有了外人在场的时候，我就开始了军事化的口号鼓动，给他们反复强调：“我们是研究院最团结的一个小组，我们是石油公司最高效的一个小组，我们以后我们会变得怎样不同我们都会记得我们曾经一起趴在库让的战壕里。”自我激励与一定程度的排他性表述可以产生类似酵母裂变的凝聚力，因为小组成员不过只有七个人，互相依赖感远比更大的组织架构下的更多人群来得强烈。除了这一类的口号我也启动了想象，给他们一些恫嚇，“私人公司肯定是要有业绩考核的，不能只是平庸，平庸就可能遭遇末位淘汰”，“只要看看那些领导，他们经常开会到深夜才回家就知道他们更喜欢那些愿意自愿加班到人，要让他们能够频繁看到你们的脸，记住你们的脸，有一天你们可以直接找到他们让他们放你们一马”，“别说我没有提醒你，手里有了本事心才不会慌，就算是有一天要离开公司，我们也可以骄傲的跟猎头或者下家谈起我们在这里的付出和成绩，那才叫不虚度”，“人不是一年一年的耗费掉，而是一秒一秒的耗费掉，你少用了一秒的时间思考，你就少活了这一秒，你没有把精力放在任务上，再多的努力别人也看不到”，“集中精力，杀出重围”！

我估计组员们也都烦死我的唠叨了。

没别的办法，我们人员太紧张，而工作实效亟需提高到极致。当然，宽慰建军和城俊也是必须的，让他们感受到比别人有层级才是最重要的，其次就是要让他们能够把眼前这个像屎球一样散发着扑鼻恶臭的半成品硬吞下去，因为领导不给我们机会去完善，能得到一个屎球已经好过两手空空。而且，我们好在是自己人，还有足够的时间去等到方案实施阶段随时增加认识来进行比较务实的调整，我要让他们俩深信：未来的实施阶段我们的影响力会比现在更大，没有人能够绕过我们去谈论库让项目。

更多的时间，我就是单纯在咖啡店里看着飘来飘去的人，各形各色的样貌和口音，想象着他们都是怎么样一个背景、一个心情踏入这里来一场生命的表演。是的，就像我的书架一样，这里突然在我眼前便成了一个生命的舞台，各种生命在其中绽放光彩。甚至会幻想有一天是不是突然时间就停止在这里，让幽暗中弥漫出一种永恒。也许我们永远没有战场上的战士表现的那么赤-裸-裸的疯狂，但是这里就是我们的战场，我们也是一名拼刺刀、舞长枪、呼啸如飞的勇士，必要的时候我们也用生命来谱写我们这看似平淡、却暗藏杀机的疯狂，让热情和伤疤成为我们的奖励和勋章。

“想什么呢，大叔？”Kyra很随意的在我左手边的空位上坐下，拿着一“高”杯拿铁。

“呵呵，我自己也不知道，在发呆。”我礼貌的跟她和几名同来的女生点点头。

“大叔，我问你一个专业问题呗——”Kyra拉拉长音儿，有一种奇怪的做作和让人表达不清楚的妩媚。

“请讲。”

“你是在干库让项目的评价，对罢？”

“嗯。”我心里在念叨，这可不是评价，我们早就过了评价的阶段，但是想一想也没必要在这个时间给她上一堂普及课。

“那库让能上八十万吨年产吗？”她说。

“谁跟你说的八十万吨啊？”我呷一口咖啡含混不清的问，其实这个小道消息好像已经早就在传了，据说是有位副总裁直接跟马耀东拍了胸脯，要在三年里把十五万吨变成八十万，跃升是十五、二十五，二十五、五十，五十、八十。

“好像马总他们都这么说的，对库让项目都直勾勾盯着呢，说这是目前最好的项目，如果A项目和C项目再入手，那公司轻松超越联合能源，就算是中国第四大石油公司了。”

我心里翻腾了一阵儿，好在嘴里有口咖啡可以摆个样子，我稍稍咂摸一下滋味，然后说：“我是干技术的，只能从保守角度来谈这个事情，因为这个事儿很复杂。”

“你说，我们这群人都呛呛半天没呛出来啥了。”Kyra放松下来的时候会带着比较明显的东北口音，也许这也是她吸引我的某个点罢。

“首先，年产是很多因素限制的，除了油田本身还有工程进度安排是不是能够跟上的问题，这就牵扯到集团公司在项目的总投资额和长期规划了，”我看到那几个财务的小女孩儿都在我对面的沙发坐上点头认可，“现在来说，我们通过了大概七八个专业人员的呕心沥血已经知道地下有大约——”我心里大致的折算一下桶数，“呃，两亿五千万桶，”我挥挥手让她们稍微等我一下，“其中三分之一应该是肯定可以拿到的，如果公司规划的好可能就能拿到其中的一亿桶——”

之所以要用桶为单位，就是让她们可以直观的把她们看到的即时油价进行换算，其实就说这个季度的均价已经下滑，那也有四十七美元呢。五十亿美元是多少收益？集团公司可是四亿八吃下的库让！不过，我们都不知道：就在我们项目成果刚刚汇报到集团公司之后到两个月里油价从四十大几一路掉到了二十七块多，让集团公司的直接利润瞬间蒸发殆尽。

话题成功转移到总资产额是我最高兴的事情，而且我也清楚的表达了对这个项目的信心。Kyra很高兴的望向我，然后冲着那群女生说，“我就跟你们说我认识专家罢，这个项目没人比陈工更熟悉了，有什么想了解的就应该直接找本主儿，在外边看那些股民瞎喳喳啥耶！”她说话的尾音儿没用“ya”这么强烈，而是变成了一个“ye”音，让人听着很温暖。

有个女生很娇小，就问：“大叔，那你觉得跟四百亩比起来这个项目更好吗？”

“额——，”我略微思考了一下，其实这是不好比较的一个问题，因为项目的运行状态不同，“是这样，从我们专业人员的视角来看呢，这两个油田就像一个是快退休的人，一个是大学在读。快退休的人呢，就是难免后劲儿不足，但是现在也不用大的投入，而且很多业务都在轨道上；大学在读自然潜力很大，但是他什么时间算是毕业，什么时间算是就业都还需要详细规划，而且投入很大，投入时间也会比较长。”

Kyra突然打断我们：“大叔，要不你整个PPT给我们这些外行讲讲你们这个石油的生产过程罢，咱们开个小培训，Lunch&Learn，又简单又轻松，咋样？”她虽然在问我的口气，但是视线却盯着财务的人。

“当然好，只要能凑出时间——”有个胖胖的女孩儿说。

“午饭嘛，总是要吃的，也能让大家对石油产业有更专业的理解，是不是？”Kyra继续追问，这一次态度已经是非常直接在面向财务的人了。

我及时接过来：“培训不是问题，如果Kyra能提供三天的午餐我可以连续讲三个中午，把很多事情都拆细了说说，让大家理解理解石油行里边哪些是机遇、哪些是挑战、哪些是风险……”

Kyra笑着瞥了我一眼，继续跟那些女生说：“关键是公司有非常长期的规划，并不是急着在项目上马上刷出钱来，有这样的部署、有领导的坚持、再有大叔这样的专家保驾护航，咱们公司会越做越大，对、对，就是马总他们常念叨的’第四桶油’，咱们就是第四大石油公司，立足中国、放眼世界。”她说完先一步笑起来，带动着大家半嘲笑半当真的就把这件事情应了下来。

Joseph

“为什么要做这种事情！”城俊说，“你现在手上很轻松吗？我可以给你一些，我的模型到现在都没有理顺。”

他的批评可以是整个组内的民意代表，开会的时候大家都说现在工作已经延伸到了晚上十点到十点半，却把我自己抽出差不多两天时间来专门去准备一个给外行们讨论的闲事儿，我的时间分配让大家都非常不满。
我坦诚的接受这些批评与议论，这也是小组会上大家能够以开放心态交流项目技术问题和项目管理问题的基础。但是，我却需要在一些时候能顶住来自“民主的压力”。

人站在不同的位置看同一个事务的视角会出现很大差异，这常常导致我们无法去体会别人的决策基础。我理解大家对我的批评，因为我们就算是全力以赴的完成工作内容都已经无法保证全部章节的质量和观点阐述的论据铺陈。但是我有更加现实的考虑：我们小组需要生存空间。

“各位、各位，静一下！十一月份提交成果只是一个名义上的验收过程，我现在想要做的就是给验收铺路。”我用个人威权让大家停止嘈杂的议论，“我们现在所有的工作，本质上都必须让石油公司的各级新任主管领导认可我们的努力和我们的专业水准，这也是我们能够在公司里继续以一个团结的小组在库让项目之上运行的基础。我们都必须放大这种影响力，包括前一阵子建军、城俊两位兄弟在组里工作这么紧张的时候我们依然要派出去参加A项目的调研和评估——”

“就是那两周耽误了太多事儿！”建军也叫了起来，“要是不去跟着集团的人瞎忙活，现在咱们静态部分肯定都已经定下来了，动态分析也不会像现在这样比计划拖后这么大一截，我们基本上已经没有时间做历史拟合了，而历史拟合是产量预测的基础，也是油藏数值模拟的核心——”

我挥手让他暂停他专业上的考虑，“静一下！”

等他们静下来，我继续说：“我不否认我们的主力四处出击造成的我们力量分散和成果质量越发被动的事实！我也不否认我们现在已经彻底无法完成全部工作量的事实！这也是我们为什么要更加放出力量和声音去的原因，这是我们小组的危机公关的必须步骤。当我们无法保证我们的成果质量在工期内达到各位专业人员预期的时候，我希望大家能够极尽全力的发挥各自的自身影响力来让管理层看到我们这个小组的战斗力，让他们在我们的成果遭遇专家组挑战的时候能想起我们为了这个本来计划就荒诞至极的任务所做出的付出，以及我们在其它方向上展示出的专业素养并不是低劣到任人宰割。我们现在是背水一战啊，弟兄们！”

大家都静了下来。

“弟兄们啊，你们觉得我这样的性格，会包容这么粗糙的一个成果贴着我的名字去提交吗？不会！我在这个圈子里好赖也是要树立口碑吃饭的人，我怎么可能会希望我的名字出现在这样一个残次的半成品上呢？！我们现在真正需要咬紧牙关挺住的，就是暂时压制自己的厌恶感，把能做出来的成果尽量往前铺陈，真正需要大家耗费时日的事情是要等到成果被验收以后的休整期里去完善，我的计划是到春节附近我们推出一个修订稿，然后明年的五月份推出第二个修订稿。”我扫视着大家的脸，逐一看过去，“前提是：我们手里先要有一个成果不至于被我们现在这群不懂行的管理层直接帕斯掉！成果如果被他们用’未完成任务’为理由给宕掉，我们再多的付出和专业技能都会被他们误判为’无能’。兄弟们，各位妹妹们！就是这么简单的事儿啊，就是这么直白的事儿啊！”我摊开双手，“只有咬牙切齿的恨自己一次，做一场荒唐的秀给他们，让他们的影响力能够侧面左右石油公司的那些老专家们，我对此还是很有信心的——”我特意停顿了一下，等着大家把注意力再提高一点点，“我们是公司里第一个自主进行油藏开发方案编写的项目，而且也是第一个自主室内研究的项目，我们有先天的优势，那些老专家们不敢轻易就把我们的成果像对待乙方成果那样加以刻意的否定。而我们现在要做的就是让他们知道我们在各层领导那里都已经是挂了号的，不能轻易出口说我们的不是，明白了吗？明白了吗？这就是我们的危机公关，是我们的一线生机，我们的救命稻草！”

有很多女生开始点头，因为她们更容易被我单纯的演讲技巧打动。

“最为关键的：你们现在就算是多了那一个月出去帮人评估项目的时间，多了我这三四天的多媒体和汇报的时间，我们就能够提交一个很让我们自己满意的成果了吗？不会！我的回答是不会！对不对？！我们的项目时间本来就是错的，完全是按照一般项目的一半不到的时间给出来的，换成任何人都不能给出一个可能满意的答案的时间结构；而我们的人力呢？不客气的说——”我盯着建军、城俊这些男生的眼睛，“你们谁能给这个项目扛下来全部的专业覆盖？谁拍拍胸脯说这个专业交给我你陈墨就擎好罢？谁敢在这么短的时间里给我拍这个胸脯？说一声，我马上把这个破PM交给你！”

建军嘟囔道：“陈哥，我们不是这个意思——”

“我知道你们不是这个意思。”我昂着下巴，“现在我们都没有这样的意思，我们不是那个——啊——什么总地质师，我们就是小白人。我们身后有刀子在等着我们，我们前面有陷阱在等着我们，我们不做这些我们死的比谁都难看！懂不懂？”

所有人都知道我在说什么，都低下了头。

Joseph

“很多时候，我们在一个公司的经过就像是一场无组织的冲锋，枪弹主要是从哪里出现的、会向哪个方向聚集并不是那么清晰，而且大多数人其实真的都是死于流弹，也不知道是为了什么就丢了命，而下手的人其实也不知道自己听见的那一声’嘭’以后你已经倒下。”我来了一段抒情，“真的，我在上一家公司经历过极其残酷的内部争夺战。最后战友之间完全都是白刃相见，他们出手更多并非想要杀人，而是因为恐惧的胡乱挥刀。为一个没有秩序的组织效命，就是一场灾难。你们都按各自专业帮我组织素材，欣欣帮我找找经济评价方向的素材，就这些。——散会！”

其实我并不想散会，在心里淤积着很多很多的故事好像一瞬间就要喷薄而出，我提醒自己“压住，压住，一定要足够优雅的压住情绪，停止宣泄、停止灌输。”

做管理，最难的地方就是你知道手下在犯错，而你不能事前提醒，只要是这个错不足够大到干扰你的团队效率你就必须让组员按照他们的逻辑冲锋一次。比这一点稍微简单一点的地方就是命令自己闭嘴。

很多出身国企且比我年长的管理者并不是这种思路：如果他们真的对你不错，他们通常会把你喝令住，然后用他的一整套思索或者一个凌乱不堪的故事给你说吗他必须阻止你继续犯错；如果你们没有私交，那可能面对的情况更加危险，他们更喜欢直接树立权威，甚至仅仅为了自己虚假权威而折损下属的人格、给下属制造犯错机会。而我觉得他们最失败的地方倒不是他们的狭隘和自私，常常就是在不会闭上嘴巴。仔细听他们的话总是能听见他们心灵深处的那些胆怯、懦弱，听见他们的荒诞、庸俗。

“闭嘴！”我在心里对自己一遍一遍的重复着，“那些事情跟这些孩子无关，他们也不必去经历你曾经经历的背叛和胡乱伤害！他们都是跟你从前带领的孩子一样的热情生命，他们甚至比原来那一批更加年轻更加懵懂。他们会有他们的际遇，到时候他们自然能明白他们应该的操作。即便是你跟他们说清楚了你了解的那些悲剧最后走向失控的缘由，你也没有办法让他们不在恐惧中向他们看到的任何黑影放两抢。人遇到了无可信赖的环境，任何走近的人都是威胁的时候，最简单的操作就成了胡乱抱一个团，然后胡乱杀向一个隐蔽所。没有对、没有错，所有的一切只是为了自保。”

“心情不太好啊？”城俊悄悄在收拾他的电脑的时候慢了半拍，等他们离开的时候跟我嘟囔，“陪我去喝杯咖啡罢？”

这是在学我的口气，我忍不住还是笑了，拍了拍他的肩：“没事儿，一会儿就过去了。”

“我叫上建军，”城俊说，“今天总算轮到我作东，这小子肯定得点最大号杯子、最贵的饮品。”

说完，他也不等我，大踏步的从侧门往厕所方向走去。我静静的坐了一会儿才拿起自己的笔记本和电脑慢慢踱回自己工位去。城俊和建军果然没有在工位，这倒是我以前约他们一起溜出去喝咖啡的习惯，不一起行动，减少注意。

城俊能这么照顾我的感受，让我心里多少还是有些暖暖的感觉。毕竟，这个组里，除了我就是他最有权威了。

Joseph

况且自从佘庆峰被张向前带到项目上去之后公司里也很少有人跟我讨论技术思考，城俊渐渐跟我就越走越近，有时候也会直接加入到我跟建军一起吃饭的小团体里来凑个热闹，更多的时候就随便打个旗号陪我聊聊闲天儿。

城俊跟佘总不同，他是个比较严肃的人，绝大多数情况下并不跟我讨论私生活或者公司管理，而是单纯的八卦性质的探讨一下非常规、工程技术新消息、油价波动等等。他自己显然也并不以这些当一个话题，都是随口说着就当个话儿佐料。除掉这些闲白儿，他更愿意跟我讨论的倒是软件技巧或者技术思路，只是碍于喝咖啡或者吃饭的当口不好紧着提起来没完罢了。

建军跟我在一起的时候比城俊要放松太多，他的牢骚也因此总是发个没完，大多数的时候都是批评战武工作不到位或者欣欣抢风头。现在欣欣越来越活跃于人力和财务那边的私交让他觉得这个孩子太擅于交际，“恐怕不是干油藏工程的料儿。”我跟城俊都能听出他很喜欢欣欣这孩子，比欣欣刚刚入组的时候的喜欢程度要更加严重，甚至开始担心她的发展前景了。但是，我不想点破这一点，城俊则直接忽视他的表述。我们把话题讨论经常是在“捧杀”还是“棒杀”的罗圈儿话儿上来回绕。建军虽然做项目的经验非常丰富，但是说话和写文章的逻辑性极差，你稍微往不同方向绕两下他就找不回原来的观点，很容易就可以把讨论彻底变成“网红到底要不要存在”这样的单纯八卦娱乐话题的筐里。

对于喜欢异性同事这种事情，我觉得城俊的观点更为严厉一些，但是建军现在的状态也没有超出他的价值观底线，所以我们尽量是少讨论这方面的话题以免大家在更近一步的时候引发价值观偏差的争论。建军本人是非常保守的家庭观念，甚至对于欣欣还为成婚就跟男友长期同居的状态也有非议之辞。但是，对于欣欣的日常生活的呵护则有些显出过于热心的成分，尤其是有战武这样的下属做对比的情况下就更加明显。最严重的一次是他给欣欣买了一个Tempur圈枕，我知道了以后马上约了建军，提醒他以后不许这样。其实，那一次的事件也多少让我对欣欣这个姑娘有些不满，毕竟建军这样节省的人给她买这么贵的生活用品是应该严词拒绝才符合我们这样的社交习惯的，她大咧咧的就收下了。也许她真是平常被人宠惯了，没注意到这个圈枕跟几十块钱的那种有什么大不同爸。我也不便跟她都说清楚，但是对建军我还是很爱护的，也非常担心他的心态不稳会导致油藏工程组里边更加严重的是非矛盾。尤其是他们组里边战武这个人是非常敏感的，很在意别人的小动作。

我找建军的时候就直接说了一个情况：“我记得有一次我去给马总汇报我们项目的进展情况，战武就提醒我：这个事儿是不是应该跟几位主管领导都先过一下，领导们要不心里可能会不舒服。我虽然是没有听他的，但是心里总是觉得战武的心思都不在咱们的活儿上，都在讨好领导们这个层面上呢。你心底无私，这也不必我说。但是咱们保不齐战武怎么想和怎么给你传这个话——我说这个是因为咱们哥俩儿确实交情到这儿了，我不拿兄弟你当外人，感觉你这个操作可能会给你惹出是非来才特意提醒你。我们喜欢自己的下属，怎么喜欢本来都是私人的事情，但是不能太过明显的差异。为什么？我们这是有管理职责的人，有些行为是有组织行为的。就好像我叫你吃饭，这是单纯私人交友；但是叫你喝咖啡我就算着跟城俊这次数上差不多了，因为咱们这是有组织沟通预期的。对不对？不是我们要怎么一碗水端平，而是我们身处的地方比较敏感。尤其是今年，我们这个项目的那个概念开发方案提交为什么要这么急，这是集团公司要派人上去了，明白吗？为什么要派人上去？这不是明摆着，这是要出一套人马呀。且不说你有没有心思要上库让项目去，就说有人想借我们这个项目上位的话，那你现在在这个位置上可能就是人家的拦路石，不说下手弄（neng）你也至少得稍带上你些不是。这个当口儿上，我们都明白罢，最不能做的就是给人太多的抓手，而且！而且！是中国这个社会，最愿意找茬儿的就是这个男女之事。你明白吗？”我必须盯死了建军，可不能让他随着自己心意太让人挖坑啊，我自己就曾经在这上栽过跟头的。

城俊跟建军没有那么热乎的私交，他看明白的事儿也懒得去跟建军去说，大部分都是打哈哈。他是国企刚刚出来，加上年纪也比建军大一些，不仅仅稳重，更擅于应对。便是到了酒桌上，城俊也显得比建军更会对着那些各层领导们溜须拍马。我们也知道城俊并不是那种特别擅长官场技巧的人，否则他也不会在国企干了这几年才郁愤离开。换一句话，他们这一批的若是是那个官场技巧娴熟之人早已经是科长、处长的级别了。当然，若是五年还没提起来，那到了城俊这个年纪也就没有那么大的空间了，说穿了能在退休时节就是正科级的待遇算是最好了，只是一个机会上错过去了可能连这个待遇也熬不到手。城俊也是没有了这个念想，痛定思痛，长痛不如短痛，才从国企里出来，就是想要用自己专业上的本事来吃吃饭。他这跟我当年离开油田的想法也是基本上一样，只是他出来的时间却被我艰险得多，最直接的就是油价下行的压力太大，眼见着石油公司一直在裁原来一些行政人员，估计早晚一天我们这些技术人员的收入也得往下压，就像有些公司已经启动的那样。

Joseph

对组员、对骨干，很难一视同仁，建军会喜欢欣欣，我想大家其实也都理解。欣欣的乖巧是我们都能感受到的，而且也同时在理解她的这份乖巧正在损害她作为一个油藏专业人员的话语权。建军的悲痛，我觉得在城俊心里也存在着，就像在我心中一样的非常明显的一个存在。

但是，我更支持城俊的态度：冷眼旁观。

并不是我们不喜欢欣欣，而是我们无法确定欣欣到底想要干什么。像欣欣这么年轻，她真的有很多很多的可能性，而且是怎么走也都是她自己可以选择的。像建军那样做一个成熟的油藏工程师并不是惟一的方向，至少她的性格来说反而更适合做沟通和管理方向，那会让她发挥出更多的可能性，而最终她会因为选择而成就什么在这个时刻我们谁也说不清。

我每次看到欣欣过于表象化的去迎合他人或者领导的旨意的时候就有这种感觉，就像我听到战武劝我注意主管领导的情绪一样，我知道他们更适合的平台在哪里，但是他们似乎已经失去了那种通往那种平台的路径——某种程度来说，选择了私企作为他们的起步点是非常可惜的，他们这种面面俱到的性格会在那种超大企业里更加游刃有余。

有一天我约城俊喝咖啡的时候就聊到了战武的这个特点，我说他的关注点很奇特，这让他在这种企业里很难定位，因为他想投靠哪个领导也不能确保被投靠对象能给稳定的在企业里一直生存下去。

城俊苦笑了一下：“这号人在国企也混不上去，能溜须拍马的同时又能干出成绩的人有的是，而且是人见人踩的，反正他主子也不会真的看好他。”

他说得并不轻松，我也知道我们看出了战武的问题，但是却都无力去调动起他的工作或者学习的热情。
“也许应该劝劝他找找其它门路，别在这个他看起来很讨厌的领域里继续耗下去了。”我说，“可惜的是我觉得我跟他并不交心，很难劝他，他会误解我的。”

“这小子跟谁能交心？”城俊说，“我看他跟谁都一个德行，他不是那种能交心的人。干什么都想着靠山，不想着自立，估计背后捅咱们刀子也是最正常不过的。”

我想了想，也真的不敢确定，但是还是鼓足勇气说：“暂时不会，好赖他还在这个组里边，他给他主子报告情况肯定是频繁的，但是也不至于故意说我们的坏话——”

“很至于。”城俊说，“他主子想要什么他比谁都清楚，真的情况不如假的情况来得疼，他这个时候肯定会向咱们的伤口上不停撒盐。”

他的担心绝对不是多余的，现在项目已经初具框架，很多事情虽然做得不到位，但是已经在尽力的去弄好。最近总是在我们刚刚设计让建军或者城俊启动一个事情的时候上面会给我们派下来任务来打断我们的正常部署，肯定是他透漏了非常清晰的信息。在我们的项目已经到了这么危险的时刻，他的心思仍然不能放在项目上而忙于给主子献媚。其实他对于我们的进一步出卖肯定也没有底线可言。城俊看着我：“其实你我都清楚，让他留在这儿比没有他还麻烦。”

“有什么办法，当初佘总在四百亩那边的时候就跟我说过不能要战武，是被硬塞过来的。”我手指随便往上面的空气里指了指。最近为了避免被人无意偷听的麻烦，我们已经学会了几种绕开人名的沟通方式。

“退掉肯定是退不掉了。”城俊对此也非常清楚，“只是希望最后的时候他不至于对咱们下毒手就好，哪怕瞒那么一点点。”

“我知道你的意思，但是我们暂时还不能那么直白的孤立战武，那会让我们直接跟他形成对立关系，这也是现在无论什么讨论我都直接叫上他的原因，我已经看到很多组员跟他的疏离，但是我作为负责人反而不能在这个时候表现出个人好恶。你们跟他沟通少，那是组员的私交问题。我跟他保持工作安排的状态和工作信息交流的状态是我的职业操守问题。你们越是疏远他，我就越需要在一定程度上补偿他。哪怕他误会了我是因为个人情感而关照他。”

“我看他就是误会了，那天他还找你一起喝咖啡了罢？”

“找了几次了，我也都去了，其实星巴克对他这个收入来说还确实有点儿贵了。”

“你知道他挣多少钱？”

“有一次听建军说的，好像当初那位介绍他来公司，他就按照新生标准要的价，跟欣欣他们比起来可能还低。”

“欣欣不一样，是海归。”

“他跟国内毕业的那几个孩子好像一样的程度，一年可能也就这个数。”我随手比划了一下。

“其实也挺不容易的，我听说他媳妇那边刚刚裁员。”

“哦？什么时候到事儿啊，他们那家不是外企吗？”

“是外企，他媳妇好像本科毕业就进去了，都已经干了四五年了——”

“他媳妇比他小不少啊。”我忍不住叹道。

“小师妹呗，这年头儿石油院校不都是研究生师兄划拉本科小师妹嘛。”

“跟我们那个时代真的不一样了——”我突然想起自己跟妻子谈恋爱的起因，话就卡壳了。

“你跟嫂子怎么认识的？”城俊没注意，随口问我。

这是他第一次问到我的个人问题，而且我们也确实非常熟悉了。我只好假装发了一会儿呆，然后说：“你说什么？”

“你怎么认识嫂子的？”

“我们，大学同学嘛。”我胡乱打着哈哈，心里忍不住在想：我为什么不肯说我未婚妻是一个公司的老板，在行里也是赫赫有名的女销售呢？

“想孩子了罢？”他说，“估计你好一点，我这是刚刚出来，哎呀，想孩子都想疯了快。”他说完苦笑了一下，“可能很少父亲像我这样想孩子，我晚上跟儿子视完频有时候都自己忍不住哭一场，这是折腾个啥呀这是，好好的日子，就让我给折腾个四分五裂的。”

我看出来他是真的动感情了，心里也热了：“我理解你——真的，我好长时间没看到我儿子了，他妈妈把他带走了，再没见到。”

“啊？”城俊吃了一惊，“你离婚啦？”

“来公司前就离了，只是一直没有跟别人提起过。”我拍了拍他的肩，“这种事儿我觉得就是个人的事儿，没有必要跟别人说。”

“是。”

“所以我劝你也尽快把家安顿到北京来，不管是租房还是买房，也要把家庭维护好，真的。”

“嗯嗯。”

我当然不能说其实这个离婚是我自己闹腾出来的恶果，心里暗暗的觉得有些对不住妻子，倒好像在暗示她有了什么情况一样，“夫妻分隔时间长了就容易产生价值观隔阂，说价值观好像挺虚的东西，但是却总是在各种时候搅和日常生活的细节。——其实现在好多了，现在可以视频沟通，我们原来那个时候都是靠电话，也没有钱频繁给家里打电话，唉！”

Joseph

停了一会儿，城俊还是问到了一个敏感问题上：“有女朋友没呢？”

我点点头，“我们现在还没有住在一起——这挺奇怪的，但是我女朋友坚持这样。其实我们已经领了结婚证，但是她希望能在结婚的时候说服她家人，我也希望她不会因为我的处境而变得更麻烦。”

“干什么的？”

我犹豫了一下，没有说全部的内容，笼统的说：“就是个卖东西的，开了一家小店儿。”

城俊笑了笑：“我媳妇原来是油田的，后来不是搞下岗分流嘛，她就拿了买断工龄的钱去我们那儿的一个大市场里租了个摊儿，也不错，不比油田差。”

我知道这是最好的互动了，完全是情感上而不是工作上的交流：“做生意就是很麻烦，我女友这边有时候几个月都没有领过薪水，不开张，也是急的乱跳，单子拿到手才是根本。”

“一听你说就知道是大买卖了，我们家就简单了，天天都忙活，天天都有进账，累死累活的。我就跟媳妇说，要是我挣到大钱了就不让她干了。做买卖真的是太操心了！”

他忍不住抿着下嘴唇，能看出他们夫妻感情很好，这让我很羡慕。我当初其实也有着一个像他描述的这样简单的家庭，也有一个深爱我的妻子，也有一个憨憨的儿子。可是婚姻就像玻璃瓶子，一旦跌落好像就再也盛不下原来的深情。从这一点上来说，我对Yoyo的情感会比原来对妻子那种单纯的喜爱变得更依赖一些，所以除了正常的情侣交流以外我会把更多需要决策的事情都跟Yoyo做充分交流，希望不至于我们再重现当初跟妻子越来越没有沟通平台的困境。

“我媳妇是卖儿童玩具的，这两年真不好干。也开网店、也开铺面，每天都得睡三觉，零零碎碎。一年算到头其实也就比原来在油田多了三四万，可是原来在油田她多轻松，就像伸手干拿钱一样。自己干，太操心、太遭罪了！”

“对了，既然太太没有公职，你怎么没劝她来北京一起发展？”

“小地方还有个机会在物流和信息不对等之间穿插一下，北京想开一家玩具店估计会直接死掉。我想来北京也不是一年两年了，就是因为这个关系迟迟下不了决心。我这边其实也联系过几家公司，好几个都是那种就像你原来在的那种就是做项目的，跟油田贴着，反正年年能分个二三十万的，活儿也就是我们那边别的厂的，人头要是熟也好干。还能多回家几次。”

“其实油服也不错，项目周期比我们现在要短啊——”

忽然听到有女生在旁边说：“这么巧啊，Zack！”

我回头一看，竟然是Chris和我原来认识的一个GCS的同事站在我们沙发边上。Chris笑了笑，伸过手来跟我们握了握：“你手机静音了罢？我打电话你没接。”

“哦？”我翻了翻口袋，确实，不小心碰到了静音钮，“怎么啦？”

“没事儿，”Chris很轻松的说着，“我们约了Amanda过来喝咖啡，她马上就过来。”

“软件又要买了吗？”我问。

“听说你们新总裁上任，我们来继续谈谈，项目再难做也得做。”Chris跟我直接就在主题上聊起来。

那边的女生就跟城俊询问现在我们倒是怎么用他们的软件，盗版是哪个版本的，用的怎么样等等。城俊有些紧张，看着我。我笑了笑：“GCS的人都知道我们买软件是块遮羞布，不用忌讳，这也不是正式的谈话，只要没有人录音就没事儿。”

“Zack，你这些年都没有变啊，还跟当初在南边办公室一样瘦！”那女生尽量显得跟我非常熟悉的样子在几个方向穿插着。

“我还有一个情况，”Chris继续说，“本来是要电话里先跟你说的，我们这边业务在整合，Doris会接我的客户，不过在她没有熟悉这些客户之前我会一直跟着。”

“Chris马上就要升职啦。”那个Doris夸张的说着。

“是嘛？OM？”我是在问他做了部门经理没有。

“不是，”Chris并不显得非常高兴的样子，“现在GCS的职级调整比较复杂，已经不再大中国区设置OM了，都是分开的Production Manager，很多，跨原来部门，按产品线来直接管理，同时要做产品和咨询的业务。”

“中国区老大也换了？”

“现在都没有原来的中国区了，”Doris说，“现在直接归大区管理。垂直管理，四个板块各设全球业务主管，两个放在Dubai，两个放在Houston，然后就都按产品线了。”

“区域不再设置主管了。”Chris说，“跟你们集团的情况差不多，直接派员到石油板块上来，”他跟城俊介绍情况变化的一个类比。

“这可真是多事之秋，”城俊说，“我们这边在变，你们那边也在变啊。”

“是。”Chris说，“不过我们这边会一直影响到每一个具体员工，你们相对应该平稳一些。”

“甲方嘛。”Doris说。

正说着，Amanda笑眯眯的跑过来叫着跟Doris拥抱。

“你们早就认识啊？”城俊问。

“好几年了罢？”Amanda问Doris。

“嗯嗯，”Doris夸张的表情说，“五年前我们就一起做过项目，当时她在那个美国油企的时候。”

我心里暗暗的在想，好像那个时候Amanda还只是个低级职员的程度，Doris也是OM的私人助理，她们的业务上应该不会有交集，但是就无法推断她们是在怎样的私人聚会里互相见过了，看她们这种亲热劲儿应该更多就是参加一些朋友聚会的场合产生的友情。

Amanda是个雷厉风行的小胖子，无论是手还是脸都被脂肪垫的满满的，撑出一种职业的傲慢感出来。她大咧咧的谈论着公司最近的变化，对马耀东的管理方式更是直接抨击为“无知者无畏”，比较坚定的认定了这一次马耀东会让公司栽大跟头。

当然Doris和Chris对于这些信息其实并不感兴趣，他们仍然悄悄将话题还原到软件购买意向上来。

因为没有刻意想转换话题，所以我跟城俊也听了一些他们对这个话题的深入讨论，甚至通过Amanda的大嘴巴知道了很多原来并未化心思去猜测的公司管理层矛盾。

Joseph

Amanda给人的感觉是简明而且直接。即便我们都是北方人，但是仍然经常会因为她发音太过北京而产生误会，只是因为她的中文语速快到如果你不集中注意力就会漏听好几个词的程度。她在外人面前批评马耀东的公开程度是很多人都见识过的，虽然她所说的都是非常具体的案例，但是涉及的范围却常常让人对马总的管理理念和执行力产生很严重的怀疑。其实，她的见识未必比Yoyo更高，只是她的表述来说常常是案例解剖型的，让她的表述中用极快语速带出细节信息量极大而产生一种类似轰炸的效果。如果是亲临现场，你还有幸可以看到她的各种手势辅助，真的让人惊叹“巧舌如簧、撒豆成兵”——我不是在用成语的暗含意思，而是那种劈劈啪啪就弹出来一种内在张力的语言本身给我的直觉。

你可以不喜欢Amanda的风格，但是你肯定会接受她论证一个观点的姿势——我不是说她不偏激，而是说她擅于利用自己的优势和劣势的技巧。她肯定是非常偏激的人，她把马耀东当成一个死敌一样去无所不用其极的去攻击，把他从思想到行动的稚嫩和古板揉在一起来拼图，让直接听众觉得马总不是管理风格的问题而是作人的问题，“心术不正”也是她偶尔会透一点点的感觉。那在这些单面攻击里还有一种单面的赞扬也很明确，她好像喜欢的是集团公司最近派到石油公司的一位副董事长明时勇，对他的溢美就像对马耀东的攻击一样完全没有后路。明时勇我只见过一面，是在一次讨论一个勘探项目的评估验收会上，参会的除去我们研究院这边的几个人就是石油大学、地质大学的一些教授。明董显然是不了解地质或者石油工业的人，他对于地质认识的风险和石油工程的风险都没有概念，这一点来说他跟比他早几个月就任的马耀东还差一个层次。他惟一让我注意到地方就是他提醒与会者要注意项目的效益、注意项目运行的成本。

Amanda说马耀东只是孙总当初在长江管理学院的同学，而这位明时勇曾经是孙总的半个老师。明董在出任孙总公司的管理岗位之前一直是一个大学里的教授，主授经济管理和工商管理。孙总当初在长江学院镀金的时候听高人提及明时勇的名头才具名拜望，按Amanda的说法是直接带了一张六尺幅的范曾画作上门的，“心意拳拳，这叫个”，Amanda用她惯用的“这叫个”后置法来概述“三顾”之情，更有很多细节提及孙总彼时困顿于地产市场日益饱和、利润增长无望，据说是明时勇立足于“这几年”中国能源储备需求的理论而力荐孙总沉心矢志来做一个“丝绸之路”的大局，“当时明董已经意识到后来当政的就是要搞一带一路。这个局面在那个时候还叫什么西部大开发，都是一个路子出来的，孙总自己是新疆出身，马上就明白其中的内涵，开局就布置”云云。我不知道Amanda的这个版本是不是明董给她作的一个内部报告里讲的，因为这种故事当年在Matt时代的确另有版本，也不必都拿出来给她增广见闻了。况且她现在都姿态很是一派正统，说话的时候就像是拎着尚方宝剑一样的气度，我这人再没有心眼儿也怕一抬眼皮就被砍了头去。幸好当初我听来的好多故事并没有给城俊、建军、欣欣等人当成茶余饭后的谈资，否则也只是落得自己现在像Amanda这样夸口自折罢了。

Amanda虽然说话总是太绝对，但是我其实从心底是喜欢她的。没有别的原因，她够直接。她绝对是一个态度明确的人，虽然有着她自己的另类攀附之态，但是在运作她手中的事务的时候总是显现出一派杀伐决断之慨，比起我来少了很多犹疑。

她年纪可能比Yoyo要大个几岁，行事风格跟Yoyo其实很像，是最雷厉风行、讲求效率的，就比如现在我们一起喝咖啡，她也并非是一味胡扯风谈，而是希望用她的信息来帮助Chris和Doris来找对了正主儿去做实这一单。明时勇会不会是石油板块的大佬，现在我的确也不知道，而且Amanda说的又太过绝对，以我对Chris的了解，他应该也只是砍剩下个二三成来对待。但是有一点是毋庸置疑的，孙总并不放心马耀东一个人在这里玩儿，就怕遇到了Matt那个事件的翻版，所以一定是安插了若干个在决策层就可以制衡的人选，而不是当初那么几个小密探一样的角色了。要想让石油公司出血，Chris他们肯定需要撬动的不仅仅是某一个领导，而是一个精英决策团。我觉得Chris非常需要把这件事快刀斩乱麻的搞定，否则他转身赴任也会对他的这一项业绩有不断的正面或者负面的流言传到总部去，加上现在他们自己的管理这么动荡，以我在GCS当主管的那两年的经验来说，这时候任何流言都可能让Chris梦断，因为他这个角色的竞争者可能他都认不全。Chris肯定会跟Amanda更近一步沟通他需要的信息来判断他的投入程度，虽然这些情况会越来越少让我这个局外人掺和，但是他们想要彻底绕过我还比较难，因为乙方的技术总是需要自己的技术人员评估才有足够的说服力。

Joseph

除了决策本身这个点，其实Chris仍然需要让Amanda给他们梳理公司的合同管理流程和决策树的变化。

无论Amanda如何排斥新来的CEO，她都必须在这个人设定的管理架构内运作，而且Amanda再排斥马耀东本人也不排斥工作流程。在我看来，她就是这样的一个人：她知道如何工作和怎样高效率工作，为了效率她也可以牺牲很多个人时间和精力。我想我给她留下的印象也不坏，至少在软件购买这个事情上我曾经给她提供了我所知的全部技术信息供她参考，在所有信息中我保持着一种超然的中立和严谨态度。换言之，至少在工作热情和职业操守这两个点上我们是互相欣赏的。

尽管对马耀东颇多抱怨，Amanda仍然是一个会按部就班去推进过程执行的人，既坚韧又主动。这也是我特别欣赏她的一个地方，让她整个人都从肉肉的外形里面渐渐闪现出一种人性的光辉出来，你即便不能喜欢她也会发自内心的尊敬她。我想，这也是马耀东那么性格上存在着明显喜欢被别人吹捧的人最终也没有直接拿下这个Amanda的原因之一罢。当然，也许根本不是这种无聊的原因，只是我在一厢情愿的瞎猜。

我的想法不断变化的时候，Amanda已经成功俘虏了城俊，他看她的眼神里真的开始出现那种景仰的神气，静静的听着她那些像评书段落一样的公司高层秘闻，也迫使GCS的两个人跟着她的节奏在梳理石油公司的权力分配体系。

“Amanda说这些大宗采购的事情最后都要孙总过目的，是这样吗？”Chris压低声音问我，显然他看出我走神了。

“是罢。”我对这类问题并不敏感，也没有想回答的意愿，“只是老板并不懂问题的关键，仍然以法律风险最容易突破罢。无论谁当这个CEO都会想法拖延签合同和付款这些流程的，但是也都无法真的彻底回避这种问题的压力。”

Chris点点头，他知道我在销售和人际关系方面只是个理论家，对于他的业务操作不会有直接的助力，但是也不能不尽量尊重我的观点和意见。但是，我知道他难免对于Amanda这样的实操能力极强的人那种事无巨细都当成是信息来放大功能的习惯有些没有抓手。这也是男女的差别。

城俊的机敏跟Chris可能又有一种不同，他一般都是迎合着Amanda的分析，只是那些追问都并非他真的不理解对方的意思或者内涵，而是要对方更加得意忘形的勾引。我在听他追问Amanda的见解的时候会忍不住一阵一阵的自己后脊梁发麻，因为有时候我们自己小组里边开会也有非常类似的情况发生。当我开始进行项目运行决策分析的时候城俊总是非常准确的切入一个位置插话询问我的真实意图，有时候那些询问的时间就像是事先设计的一样精准。如果说城俊还有需要修炼的地方，那就是他在这些铺垫中还能看出有些紧张和刻意。只是拿到我们这种私企里、外企里绝大部分人在靠基本技能生存的群落那就有了十足功力可以瞬间秒杀一片。要说我在国企混荡的时间本比城俊更长一些，这些技巧本是比城俊要熟练得多呢，却因最近这些年里更多的工作重心都放在了提升团队整体效率方向，原来的技巧反而荒疏殆尽。倒是显得城俊越发沉稳内敛，张弛有度。

Joseph

城俊对Amanda的业务并不特别留意，但是却真的比较理解她的思路，只是因为他妻子也常常需要规划进货渠道和进货周期等项，尤其是市场调研更是熟悉到了骨子里。Amanda本来更多希望展示的应该是对于石油公司和集团公司的高管们错综复杂的权力博弈，有城俊这么铺垫，自然而然要对于采办的事务也多说些。

Amanda并不是石油公司招来的采办部负责人。她的入职时间应该比我晚大概半年，正是我派去四百亩的时候，那个时候石油公司原来的惟一一位采办跟集团提议扩建得到了批准。于是计划招三个下属，当时的意思是那位石油公司老人儿就留在北京坐镇，这三位就分派到各项目上去，四百亩派一个是当时就可以操作的，那其他两人可能在当时的规划来说就是A、B项目了。因为A、B项目的主管机构分别在加拿大和孟加拉，招聘的条件难免就增加了英文流利这一条，结果这一条就扫净了绝大多数业务能力很好的男性应聘者。Amanda对此也颇为得意，“那个时候老刘就直接问我”——她说的这位老刘后来在清洗Matt人马的时候离职了——“能不能外派，因为我是女的嘛，就担心我的家庭情况不合适，我就赶紧说我成，我成，我可以外派，加拿大、孟加拉，哪儿都成，就这么过的第一次面试，然后就过来了。”听着她这样细致说着当时发生在北京的各种纠缠，我才知道当时我是多么幸运被Matt他们放到了四百亩去，在那个集团公司直接派员到石油公司监管的时间段我有幸没有在京而躲过了类似“组织找谈话”一样尴尬。Amanda说她当时被叫去谈了三次。然后她的主管老刘和没有及时外派到四百亩——正在办哈萨克工作签——的一个男生在第一轮谈话之后就消失了。四个人的活儿都压到两个人身上的时候这种谈话还在继续，她身边的那个男生愤愤然选择了辞职，Amanda把那个男生的姓名忽略了，但是留下了几句让人印象极其深刻的话，“都是市场运行，搞什么政治阴谋，谁离了谁还能死是怎么着？”“还想让人干活儿不想让人干活儿，成天鼓蝤这些谁说过什么有屁用，该发生的都已经写进了合同，还能不执行还是怎么着啊？”“懂不懂怎么叫止损啊？！”采办部就这样成了一个人的“部”，而且一直没有再招过部门经理或者其他配合的人，随着库让项目——Amanda按照公司内部习惯对外称为K项目——进入收购流程，规划整合四百亩的采办和K的采办就成了她眼下最迫切的工作，而她身边连一个可以商量的人都没有，“最绝的是，我这个底层员工的直接主管领导就是马耀东、就是我们石油公司的CEO！”我听到这句的时候才真的理解她为什么会知道马耀东那么多的工作习惯了，而且也更理解她在她所处位置上的艰难。

其实我一直有一种好奇心想知道Amanda是靠着什么在这一轮又一轮的调查中存活下来的，但是却有另外一种难以忍受的洁癖感觉在命令自己不要去触碰那些可能一直会追溯到人的阴暗底线的东西。

而且，翻过来来说，我自己也是在这样一场奇怪的战斗中残存下来的为数不多的技术人员之一，我身上也留着某些让Amanda看不懂的印迹，毕竟四百亩项目中方主体被Matt和马耀东两次清洗之后我却没有离开石油公司，这也不是仅仅因为我当时回国休假两周然后再没有派上去就足以解释的。

就像我会忍不住猜测这个小胖姑娘有集团公司背景一样，她可能也在猜测我有类似的可能。

不过，话又说回来，有集团公司背景还能怎样呢，王旭东还不是悄然无息的从我们的视野里消失然后就淹没于滚滚人流，甚至连道别都没有机会说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