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经对我人生产生影响的几本小书

Joseph

人生总是很奇怪。尤其是从后来的经历看回去的时候，会发现这种荒诞性。并不是每一次改变都起源于一个伟大的诗篇或者一个伟大的壮举，重要的转变可能并不需要伟大来帮忙支撑。

我年幼的时候，家里正体字的书也不多，印象中有《毛选》（精装一卷本）、《千家诗》（民国版）、《曹操集》和《诸葛亮集》（中华书局版），再有就是父亲的俄语教程和什么《金属切削原理》。第一本让我对于正体字产生兴趣的却是哥哥一本字帖后面附上的几个甲骨文、金文、小篆、隶书、草书、行书、楷书的中国文字变迁。我拿一些字跟父亲去炫耀自己认识的所谓“繁体字”，父亲用半截粉笔在我家砖地上写了一个“鐵”字，然后就笑着看我发呆。

一个字的不认识，让我决心要好好读一下正体字的《曹操集》，当时印象最深的是《董卓歌词》一篇：“德行不虧缺，變故自難常；鄭康成行酒，伏地氣絶；郭景圖命盡於園桑。”用俗语来说，就是“好人不长命，祸害遗千年”。当时文革版本的《曹操集》前言对于曹操评价极高，看著真的不太理解这么大的政治家在搞什么鬼，心中郁结久久难平。直到后来再有机会读到《莊子》才把这种情绪有所消解。所以，我后来读诸子、读史记汉书、读资治通鉴、读容斋随笔、读日知录、读管锥编等等可以说都是因此一字，也可以再向前推论是起源于一本无聊字帖。我虽然读古书不少，却不甚能背诵诗词，大约也是开蒙的时候就从曹操来的罢。

刚刚考上大学，结交的女友之一，喜爱祝庆英版的《简爱》，我还特意给她买过上译的金色盒装珍藏本。自己没有勇气再买珍藏本——每一册都要十余元，近半月生活费——就从普及本里随便拿了同社《红与黑》。这是我读法国作家的开始，而且也可以说是因为此书才有动机要看《存在与虚无》、从《存在与虚无》倒返才阅读了诸位德国哲学大师之作。《简爱》我直到现在也未通读过，却真的是导致我阅读外国古典文学哲学的开端。

要说外国通俗小说，我自小熟读的就是《福尔摩斯探案集》，高中时代则通过同学在图书馆借阅到一些《波洛探案集》和一本《埃勒里奎恩》。有个同学尤其喜欢松本清张的《点与线》，反复推介，反复推介，我奈不过他的热情，最后变成了日本文学的爱好者，但是不是松本，而是走向夏目漱石、石川啄木、与谢也晶子那个方向。所谓“侦破小说”现在还是我消遣最喜爱的阅读方向，看电影剧集也会更容易被悬疑类所吸引，但是当时却没有想过自己会在日本文学阅读方向投入那么多。

这些，都是阅读的眼界拓展，严格来说并未直接改变我的人生走向，只是在为后续的走向改变进行思想铺路而已。

《谁动了我的奶酪》，是第一本我在书店完整阅读完却没有购买的小书，当时已经在国企工作多年，正在困惑于自己是不是就这样老去。然后就突然希望自己像那个无知无畏的嗅觉灵敏的小老鼠一样冲向一个自己不熟悉的环境。我开始寻求跟外部的接触，并最终决定离开国营企业发展，都始于这本书。

《世界是平的》，是第一本我在电脑上阅读完又去书店买了原文版的流行作，这本书导致我发自内心的要离开私营公司平台去外企看看。这本书的直接影响，是我意识到必须汇流到一个国际化的文化融合方向，要争取变成一个国际化人才才可能在未来的世纪内立足，当然本书的额外影响还包括促使我下定决心学习英文。我至今还记得“Bangalore”这个发音奇怪的印度城市对我的直接震撼，也让我至今仍然对于这个伟大民族充满著很多中国人不太理解的尊重。一切好像都起源于“While I was sleeping”，我还睡著的时候世界已经完全变成了我不认识的模样。我承认并未通读此书，但是却永远无法在心中把它跟其它书并列。它的立意并不高，只是恰好出现在我需要它出现的时刻。（你甚至会感慨书中第一句话中“Aim at either Microsoft or IBM”提及的当时软硬件巨人后来都曾经苦苦挣扎了很久，它们当时能够代表的辉煌就像它们后来的落寞一样显著。）

还有一个，不是书，是一个韩剧。《人鱼我爱您中国》在中国热播的时代，我是跟著一本叫做《完全自殺マニュアル》一同在接受，幻想著女儿在未来的质问或者埋怨，认真思考著自己眼下的绝望无助。怎么说呢？真的有些冰火同炉的味道。老实说，我自此以后再未看过如此长的剧集，也从未因为剧集中的台词下一个人生决定。后来回看，总是要忍不住失笑的这个奇怪瞬间，在当时却像是一个思想的囚笼把我的精神完全隔离在其中，两个通道也不是沟通于真实世界，而是一个位于邻国的女性套路、一个位于邻国的科学探索。我竟然会从两个不同领域的不同观念里整合出一个破釜沉舟的决定：不离开当时让我痛苦万分的项目，开始筹划著在北京买房。我职业生涯真正的拐折点和我人生的一个巨大转换也是从这里开始的。女儿自然很难意识到她的爸爸突然要作各种形象改变背后所经历的生死挣扎，但是现在回看时却仍然觉得当时真的幸运的碰到一本不该看的书和一部不必看的剧，正是它们的无意提醒才让我在职业、在教育孩子、在人生锤炼等方向上产生了不同于此前的认知高度。

如果大学同学看到国企工作时代的我，会非常惊讶于我融入社会的效率；如果国企时代的同事看到私企时代的我，会非常惊讶于我转到开发领域的果敢。而事实上，这不全是他们心中想象的那样，从他们接触我的时候就只看到了我这个立体的人类的某个侧面，而我也持续展示著这个侧面的原因。（当然，这话翻过来也是成立的，就是我并未真的那么了解每一个接触过的朋友、同事。这里不是要讨论这个问题，所以划小到仅仅对我这个人。）但是，仔细去想，如果我是一本书，不同的人读到不同的内容产生不同的感受也就像我读不同的书而产生过那些情绪和那些决定一样。我是说，人不需要结交所有值得结交的朋友，就像我们并不是依据书的自身价值在看书——我们恰恰是依据我们的认知、我们的标准在读取我们需要的书的内容或者朋友的内容。朋友和书（某种程度上，它们其实是物理上远距离的、思想层面更为亲近的朋友）对于我们的影响并不意味著他们具有超越于我们的特质，而在于他们可以启发我们对于特质或者目标的探索。那些可以伴随我们终生的朋友，并不一定是我们真的还能持续沟通感受的人，更多的可能是那些我们的青春、我们的懵懂、我们的张狂都可以互相袒露的人。他们曾经给我们的启发，影响著我们一生的走向和走势，甚至有一些并不被当事人（当事书）知晓，我们明确感谢过或者只是默默在心里感激著，以这个契机不肯停歇、不肯让步的前行，不是他们给我们动力，而在于他们给我们打开的那么小一个窗口被我们看见了自己跟远方智慧之间的互通。

如果你碰巧跟我一样，有真实的朋友，也有思想的朋友，在这个很多人发朋友圈去简单感谢一下老师的时刻想一想我们更应该感谢的如同老师一样的远方存在的星光、灯塔和翅膀。感谢他们出现在我们生命之中。即使如同流星，短暂、苍白、划过之后仍然是一片黑暗，也要感谢它恰好在你仰望的瞬间出现在你仰望的方向，更要感谢它在那一霎告诉你黑暗也要有不同的表达。

爱过，失去过，嘲笑过、赞叹过。所以，才是真的拥有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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