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偷的情绪

Joseph

太多年以前了，小偷还靠技术吃饭的年代。

我说的靠技术，就是“掏包”，需要贴身之后快速完成钞票主权转移。;-)

我刚刚上高中，高中所在县城距离我家有近两个小时火车——那个时候火车慢呵，现在俩小时都六百公里外了——车票二元三角。我一早上赶第一班火车回家，上高中第一次回家，带了五块钱。

那种很老很老的五块，是褐色主色调，画面上一个钢铁工人拿着一个钎子盯着一个亮光在专注的看。

一张半旧的五块，边缘都有些磨损了。我记得很清楚，是因为这张五块我在手里摩挲了差不多一个月，每天每天都在想着用它买一张火车票。还在犹豫新看到同学有一本三块多的练习册，暂时只能趁着她不看的时候——好比政治课——借来抄一点。那个时候我每天的伙食费只有五角多钱，省任何一顿饭都会饿的头昏眼花。很多人后来都清楚记得我严重的低血糖，也是因为高中时代自己不注意调养，某种程度加重了这个病。

那天早上天还没亮我就动身了，走了两公里半才走到火车站。自然食堂那时候到了周日是九点开饭，我饿到隔着一个街区都能闻到早餐摊儿在哪儿的程度。

买了火车票，我就把剩下的两块七小心的放在上衣口袋。那是一张绿色的两块，一张五毛，一张两毛。两毛那一张有些旧了，但是卖票的死活不肯给我换一张新一点儿的。两块钱很新，比我的五块新很多，比我最初拿出来的时候还新，放在上衣口袋里纸边都好像能划到肉的感觉。

就在开始检票的时候人就涌动起来。我后面有一个人一张国字脸，嘴角儿有个不大不小的痦子，拼命推着我，“快点快点，要上不去了，上不去了”，就在快到检票口的一瞬间，我看到他的左手食指和中指之间夹着一张崭新崭新的两块和一张五毛、一张破旧的两毛。我一愣，被他从后面推到了检票员跟前，我头有点儿迷糊，总是觉得那几张钞票似曾相识。等到上车，我才注意到兜盖儿已经被划破了，钱没了。

读高中的时候，父亲已经故去四年有余，母亲只有十几块的工资，我和哥哥每人从厂里领十四块半的生活费。可以说每化一分钱，都让我觉得心头淌血。两块七我可以仔细点儿过将近五天！而且，我已经没有办法再省出这样一笔钱，因为我此前为了那本书已经在偶尔省一次午餐或者晚餐。看着近在眼前的刀口和渗出的血滴，我心中那份凄苦让我觉得真的没有办法表述。我肯定不能跟妈妈再伸手了，她自从我要读高中就已经开始一日三餐都吃咸菜度日，每天要干很重的体力活儿，再省饭的话我这个做儿子的怎么过得去。

我边上一个四十多岁的男子看到了我的伤，可能也看到了我摇摇欲坠的眼泪，跟其他人谈论起令人愤怒的小偷来。

在那个时代，东北的小偷像我遇到的还算是个好的，他们甚至成夥儿沿路抢劫。夏天上来四五个穿着夹克的人，都带着太阳镜，按个旅客翻衣服翻兜儿。——冯小刚《天下无贼》里冯远征、范伟演的那种，——但那可不是儿戏，有人拒绝会被他们挟裹带下火车失踪。

乘警？乘警在那个时候根本不敢管这一群又一群的盗匪，甚至还会跟经常上车的人见面打个招呼！

老实说，这件事让我后来跟一个黑社会团伙的外围走得很近，甚至帮助几个黑社会大哥去给姑娘们写些求爱信。

我对偷走了我活命钱的小偷充满了仇恨，但是这仇恨却让我投身到他的同伙身边去寻求保护。

因为，我真的很怕那种挨饿快要死掉的昏厥感。

同桌的女生，那个借给我练习册的姑娘，是个善良的大眼睛，眼毛忽闪忽闪的就像一个洋娃娃。她后来就不再愿意把练习册借给我抄了，因为我会把她的书都弄折页，边缘也弄黑了。她已经帮了我很多，即使后来她不肯帮我，我还是很感激她。我相信她是个好姑娘，她看出了我不是一个好人。

跟我同桌过的女生，只有她我忘记了准确的名字。她好像是叫王丽，个子比我高很多。她说话就像连珠炮一样快，常常让我根本来不及判断。

跟大多数同学不同，那个时候我还没有想要谈恋爱的感觉，也还没有对哪个女生有莫名其妙的想往。一心的，只想赶紧赶紧把课程学会，希望着自己可以有一天因为成绩名列前茅而不再停滞在这个“慢班”——这个高中的慢班，一直到我这一届才终于有人考取了大学，但是那个时候我还不知道自己会有这种好运！

高中，我是个邋遢的孩子，头发很长，衣服可能一周都不洗。在大多数时候我跟着一群奇怪服饰的人去逛电子游戏厅、台球厅，陪着他们去江边约女生——天知道，幸亏我只是望风没有参与过，他们是在集体的弄那些被叫来的女孩子，有些人因此后来被判刑、被枪毙了。我想我一直都是一个不讨人喜欢的孤单的游走在一群我不喜欢的人中间的阴魂，至少是两年。

很多年以后，我的一个同桌，从她入读的大学给我写信，她是我下一届进了“快班”才考取的，说“我不能告诉你你那个时候多受女生欢迎，免得你骄傲”。我并不知道很多，但是这个女生喜欢我我是高三的时候感觉很清楚的。还有一个就是她的闺蜜，也是我的同桌，在我刚刚高考完就给我写信表白过。

但是，多年以后，大学已经把我快洗成一个“知识分子”模样的时候，我仍然觉得自己并不值得女生喜欢。我那时虽然一直在追求一个女生，但是自己也觉得她拒绝我是最为正当的选择。

我不知道那个国字脸用我的两块七干了什么，希望他是给了他的孩子，让他节省着过了半个多礼拜，看着同桌的练习册，忽然能够下决心省几个中饭就到一公里半以外的县新华书店买下来。那本白色书皮，印着一个暗紫色花纹的练习册，厚厚的足有四百多页。列着很多例题，字很小，说明出版社的良心，他们再多印几页，可能就又会有一个孩子被偷，然后哭着坐另一趟火车，听着相同的牢骚，选择不同的黑帮去投靠。混着混着就到了毕业，毕业很久还不知道有过那样一个或者两个善良姑娘爱过自己，没有自信的走在街上。是的，他买下那本练习册，他们学校可以从慢班转到快班，他安心的读着他的课本，他熟练的做着他的作业，他身边的姑娘小心的为他准备着开水，在他不经意的时候递给他，她的手呵跟心一样在颤，而且他不是一个无耻的黑社会。

想着想着，我的眼泪流了下来。我累了。

scdymy

心酸的往事。您让我想起了我的初中，一瓶咸菜吃一周的那个生活。。。

justbetoo

生活总是有很多苦苦难难，我们有时不愿触碰，尘封在心底吧